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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高樓(〇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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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高樓(〇二)

黃昏將斷不斷的吊在天際, 戲唱過去了兩出,這才真正到了熱鬧時候。許多不當差的媳婦婆子也趕來小宴廳上看戲。年紀大些的搬著凳子坐,年輕的丫頭或是倚在柱子旁,或是立在隔扇門邊, 大家嗑瓜子剝幹果, 嗑哧嗑哧的, 像一群老鼠掉在個大米缸裏頭。

不一時廳內掌上燈, 頂上掛著六個大四角宮燈, 幾面墻根下點著十六根高立銀釭, 各桌上也有六頭燭臺。還有一點太陽的餘暉,映著燭火, 又勾纏著各人頭上的釵光,黃澄澄的耀眼。

老太太刻意戴著只金牡丹嵌紅寶石分心,家常是不戴的,可今日不同, 於家太太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,她有意戴給她看,不t能給四老太太背後嚼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是非, 說起她出身寒微之事。

這分心繁重, 壓得她腦袋疼, 人便歪靠著陷在那雕花黑榻上,不忘稱讚於家太太, “他嬸娘請的這戲班子倒好會唱,比我們自家養的幾個小戲強些。”

於家太太忙在凳上調轉身, “我人生地不熟的, 原也不知道南京城哪個班子好。還是在前幾日在那邊府上見他們請,看了兩出也覺得好, 今日特地打發小廝去那邊府裏打聽了請來的。”

老太太嘟著嘴嗔道:“嬸娘真是有心,說還席還真格擺這樣大的陣仗,哪個要你如此破費?下回可不許了啊。”

於家太太笑道:“我不過是出幾兩銀子罷了,勞累的還是老太太府上這些人,我還不好意思呢。”

說話間,捧著泥金戲單子上去給老太太,請她點戲。老太太隔得老遠問素瓊想看哪出,素瓊立起身來推辭,“老太太自然比我們知道些,還是請老太太點一出好戲給大家看。”

言訖便微笑著坐下來,也不大與同席的蘆笙金鈴兩位姑娘說話。蘆笙年紀小,少不得聒噪,因和四姑娘金鈴不大融洽,不愛同她多說。又嫌無趣,因看見素瓊腕子上戴了只嵌碎藍寶石的銀鐲子,便拉過她的手來看,“我也有一只嵌藍寶石的,不過我那只是金打的,嵌的石頭也比你這個略大些。”

未及素瓊開口,金鈴先障帕輕輕笑了聲。蘆笙橫她一眼,見她只盯著戲臺子看,以為她是因前頭的戲而笑,也就不理論了。

這間隙裏素瓊把腕子抽回去,並不講話,只是微笑著點頭,算是應答了蘆笙。

偏蘆笙年紀小,也沒個眼色,又說:“不信改日我拿給瓊姐姐瞧。”

金鈴聽不下去,已拔座起來,自往上頭長輩跟前去斟一輪酒。

素瓊卻不大好走開,還要硬著頭皮和蘆笙客套疏離地周旋,“我有什麽不信的?你們家自然什麽精致東西都有。”

然而心裏卻有些鄙薄,這藍寶石嵌在銀手鐲上倒比嵌在金手鐲上好看,蘆笙哪裏懂,自以為越貴重越好,渾身的銅臭氣,竟一點沒有侯門千金的涵養。

蘆笙自在那裏得意,“這倒是,我有好些頭面戴不上,白占著首飾匣子。瓊姐姐,明日你到我屋裏去揀兩件,權當我送你的禮。”

送禮倒是其次,其實是見素瓊素日穿戴清新雅致,卓爾不凡,因此有意要叫她也見識見識她的好東西。

素瓊敷衍道:“無功不受祿,無端端的你送我禮做什麽?我不能白受你的。”

蘆笙欠身過來,抑著聲說:“聽我娘說,你將來是要做我三嫂的,我做小姑子的送嫂子一份見面禮,這不算名目麽?”

只怕給人聽見,素瓊忙驚著四面看看。見無人留意到,眼底下翻出一抹紅雲來,嗔一眼蘆笙,“你這小丫頭,凈是胡說。”

說完又看戲臺子,餘光朝斜下一瞟,池鏡早不在那桌上坐著了,只剩賀臺和後到的兩位族中兄弟在吃酒談天。她忙把眼收進裏頭來找找,只是烏泱泱的脂粉裙釵,連個男人的影也不見。她的心像給人陡地推一把,跌了一跤似的,一片惶惑失落的情緒。

天色傾頹下來,臺子上演著一出插科打諢的雜戲,這樣的戲就是要鬧哄哄的才好,敲鑼打鼓一陣一陣地掀騰著,連玉漏這裏也聽得見一點。

她見好許多,嫌躺得久了,起來將窗戶打開,把一盅熱茶擱在窗臺上,臉枕在手臂裏看前頭那紫藤花架。

上頭晾著些女孩子的衣裳,也有絡嫻的,也有丫頭們的,五顏六色,像是一片片風月旗幌。絡嫻夫妻在那頭吃酒,藍田和佩瑤都跟著伺候,下剩的丫頭不是哪裏閑耍去了,就是在正屋裏看管屋子。不像在鳳家的時候,沒人到她這裏來找茬罵人,還有些清靜得不習慣。

自然也沒人管她,有個小丫頭才剛送了稀飯來就走了。要先吃了藥再吃飯,藥還在小爐上煎著,咕嘟咕嘟冒泡,那聲音在杳杳鑼鼓中,顯得格外岑寂。

“怎麽偏在風口裏吹著?”

玉漏把臉從臂上擡起來,看見池鏡站在窗外,她笑了一笑,臉上有了精神,“才開沒一會就讓你碰上了,屋裏一股子藥味,你進來麽?”

雖如此問,人已走去外間開門。池鏡笑著進來,走進裏間把外窗拉來闔上,“才好了些,哪裏經得住風吹。”

玉漏自去給他倒茶,“你不是在那頭看戲吃酒麽?”

“沒意思,鬧得腦仁疼,躲出來了。”

“三姑娘和姑爺還在席上?”

“他們不敢溜。”池鏡因見她遞茶的手,將茶很快接了放在炕桌上,握住她的腕子朝身前掣一把,去摸她的額頭,“不燙了。吃飯還吐麽?”

玉漏站在他兩個膝蓋之間,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腦袋偏讓一下,“不曉得,今日還沒吃呢。昨日吃了幾口芥菜肉糜稀飯,倒是好好的。”

“這時候了,怎的還沒吃飯?”

玉漏借故去看藥罐子,輕輕走開了,一面朝外間飯桌上遞去一眼,“早午還是沒精神,就沒起來吃。晚飯在那裏,要等吃過藥才吃。”

她穿一件黛紫長衫,像掛在架子上,風一吹,那衫子自肩底下空空蕩蕩地搖擺著,很有一股孱弱縹緲的風情。池鏡看著她蹲在地上扇那小爐裏的火,火光撲在她面上,她在紅熱的氣焰裏瞅他一眼,又溜走了目光。

他覺得後脖子上發癢,擡手去撓,又撓不對地方,就笑著放棄了。他將背欹到榻圍去,仰著面孔,反手去摳窗紗上嵌著的那枚小小的圓月亮,只管沈默下去。

玉漏知道,他為了少一份責任,等著她主動獻.身。她可沒那麽傻,雖然貞潔在她看來沒什麽要緊,但她不能如他的意。眼下他對她有一點愛麽?她沒這個把握,吃幹抹凈後,興許他會翻臉無情,誰說得清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?

她沒旁的法子,只能靠這份肉.體之慾引著他持續深陷。

“你進來的時候,丫頭們沒問你?”她問。

池鏡端回面孔,“進來時院中無人,沒人瞧見。”

“那頭幾時散席呢?”

她這般問,無非是怕絡嫻賀臺回來撞見他在這裏,他不好交代。她倒比他還小心。

“還早著呢,坐一會我也還要回席上去。”他一壁說,一壁就著灑在炕桌上的幾滴茶湯胡亂畫著些什麽。其散漫的態度,好像不是專門為瞧她來的,是躲清閑躲到她這裏。

藥煎得差不多了,玉漏把罐子端到圓桌上,等著那些蠢動的泡一個個破滅,用一支箸兒潷在灌嘴朝碗裏倒。罐子整個又燙又重,把手上包著絹子還有點握不住,倒一點就不得不放下來歇一歇。

池鏡看兩眼看不過去,走來趕她,“你去坐著。”

吃了藥歇會就該吃飯,池鏡去取那只提籃盒,幾個碗碟摸著早已是冷透了。玉漏不甚介意,仍端起碗要吃。池鏡皺著眉攔她的手,“這還怎麽吃?”

“不打緊,這是綠豆稀飯,涼了也是一樣吃。”

“又不是消暑熱。”池鏡忽然不耐煩,奪過碗來,欲往外頭正屋裏去吩咐丫頭。走到外間,又掉過頭來夾著額心對她說:“你不許動,我叫人重新做了來。”

玉漏有點意外的喜歡聽他這“命令”的口吻,不耐煩地強迫著,一定要人順從他。可能是她自己為自己操心計算得太久了,難免有疲憊的時候,有個人給她下命令替她做決定,只要說對了地方,她也肯聽一聽。

她禁不住一笑,隨後仿佛怕給自己看到,就把臉低下去。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點,小臂擱在腿上,兩手在膝前相互摳著指甲。睡散的幾縷頭發垂下來,擋在側臉旁,像一片簾籠。自那簾籠後頭有一側低垂的眼睛,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來,擋住了目光。

墻上是她整個放大了的側影,仿佛虛化出一個龐然的懷抱。池鏡靜靜立在碧紗櫥外看著。她沒察覺,還是悄然坐著,但池鏡似乎聽見她在說話。她的聲線絕不似一般女人尖細嬌嫩,常是輕輕的口氣,更像是傍晚的冷風,徐徐而消沈。

他就這樣看了她好一會,不知道為什麽又沒進去,沒聲沒息地走了。

玉漏獨坐了好一會,不見他回來,心下詫異,走出來查看,看見外間那兩扇門敞開著,門扉“嗑嗑”地被風打出t細細的聲響,門外廊廡底下有只燈籠輕輕地擺動著。仿佛剛有人在這夜色裏徘徊過,又走了。

正有個小丫頭子挽著個提籃盒進來,朝屋裏脧一眼,“咦,三爺走了?”

玉漏也不知道,笑了笑,“像是走了吧,沒見他人。”

那小丫頭將提籃盒內的一碗火腿煨稀飯取出來,一並取出兩碗小菜,端去裏間炕桌上,“三爺吩咐重新做的,你快來吃了吧,省得一會放冷了,又要廚房重做。大廚房裏頭這時忙得很,他們不耐煩。”

玉漏因道:“真是怪不好意思的,總是勞煩你們。”

那丫頭沒說什麽,玉漏邀她同吃,小丫頭嘴饞,推了兩聲就也坐下來,把兩碗小菜並作一碗,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飯。靜靜吃了兩口後,瞅一眼玉漏,“我們三爺為什麽總來瞧你?”

玉漏微笑道:“你們三爺和我家大爺是至交好友,他見我病得厲害,不好不來看看,大概是怕我病死了,沒法向我們大爺交代。”

小丫頭不過十來歲的年紀,想不到那些彎繞,聽她說得自然有理,“你就好了吧?我們二奶奶還要領你去回明老太太她們呢。這兩日聽見有人來問,要是給老太太太太她們知道你在我們家,又沒回明,恐怕她們怪罪我們二奶奶。”

“等我這兩日好全了就跟著二奶奶過去。”玉漏捧著碗,向她窺探著笑一笑,“聽說你們老太太很厲害?”

丫頭歪著頭思忖一會,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,“有時候厲害,又時候又和氣得很,說不準。都說我們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們,所以脾氣也怪,陰晴不定的。”

這倒是頭回聽說,玉漏忙打聽,“你們老太太難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兒?”

“是倒是,不過娘家只做個小小縣丞,還是後來同我們家做了親家才升到縣令的。沒做幾年,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,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縣令。如今他們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,不過都是些個不入流的小官小吏,混口官飯吃而已。”

小丫頭沒幾多心眼,一打開話匣便關不住,也不論信得過信不過,湊來就說:“他們江家的子弟還不都是仗著我們池家的勢,其實裏頭根本沒幾個人才。”

玉漏奇怪,一個小小縣丞家裏,如何能攀得上這侯門之親?

那丫頭繼而解惑,“是那年我們曾老太爺回南京來祭祖,往句容縣去打獵,在那山上走迷了十來天,人險些沒餓死。幸而碰見老太太的爹娘回鄉下給岳父岳母上墳,將他給救下了。他為報這救命之恩,就聘了他們家的獨女做長媳,就是我們老太太。”

聽了這陳年舊事,玉漏不禁去想,要是池鏡他父親也上山打獵走迷了,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,可不比如今和池鏡在這裏打擂臺輕省得多?可惜二老爺在北京做大官呢,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這南京來。

她酸溜溜地感慨,“你們老太太真是好福氣。”

小丫頭先是點頭,後又遲疑,“也不見得,聽老媽媽們說,我們老太爺也不是個好伺候的主,年輕的時候就愛胡鬧,還沒等老太太進門呢,他在家就先同丫頭生出個兒子來了,就是我們家大老爺。老太爺自己的名聲弄得很不好聽不算,還帶累著老太太沒進門就給人嚼舌根。進門後老太爺又不大和她要好,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受盡了兄弟妯娌丈夫的冷落,連下人也時常奚落嘲諷她幾句。”

玉漏一臉駭然,“你們大老爺不是老太太生的?”

“非但大老爺不是,連二老爺也不是老太太親生的,他們都是老姨太太的兒子,不過由老太太養著。聽說老太太進門第三年懷了一個,都說是男胎,誰知六個月的時候,卻因那日和我們老太爺吵架,氣得小產,只生下個死胎。後來又過好幾年才生下一位小姐,就是我們家姑太太。”

這幾夜裏玉漏影影綽綽聽見有人在敲木魚,和同屋那藍田說話才曉得,正是這位姑太太。姑太太如今三十五的年紀,明明早就出了閣,不知何故又常年住在娘家。她成日深居簡出的,無事不出門,只在屋裏禮佛修行。再多的藍田也不大清楚,玉漏也沒好多問。

因問這小丫頭,小丫頭道:“聽老媽媽們說,我們池家還在北京居住的時候,姑太太是許給了鄭國公家。成婚幾年,姑太太總沒身孕,婆家對她有些言語,連姑老爺也漸漸待她不好,冷落她不說,三言兩語不對付,就要罵她。那回不知怎的動起手來,將我們姑太太給打了。老太太聽見不依,吵到他們府上去將姑太太接回家來,從此就沒再送回去。後來我們家搬回南京,姑太太也跟著回來了。”

原來池家還有這些故事,玉漏捧著碗低頭沈吟著。

可巧小宴廳那頭也正說到姑太太,於家太太笑著道:“今日原也想請姑太太也來坐坐,可姑太太說是清靜慣了,不肯來。”

老太太回道:“她這幾年迷上了佛法,竟比我個老太婆還像個老太婆,門也不大出了,家裏的事情也不過問,簡直做了半個姑子。”

“正是呢,我們住在她隔壁院裏,見她時常都穿得素凈,夜裏聽見她誦經,倒覺得格外清靜安神。”

老太太笑著擺擺手,表示不願意再說她的事,把身子歪正了問毓秀,“幾更了?”

毓秀道:“還不到二更呢。”

老太太嫌時辰還早,吩咐傳了家裏三個小戲到廳上來,用笛箏合奏唱一段小調。小戲皆未裝黛,只有個唱小生的不知哪裏換了件男人的直裰袍,手執折扇,打在手心裏,正用蘇州話的唱到一句“日思夜想”。

恰巧撞在素瓊的神思,又朝下席上望去,不想池鏡幾時又坐在那裏,換了件黑莨紗繡袍,藻井上墜下來一只四角大宮燈,那金色的燭光在將他埋起來,仿佛他周遭砌起了幾面看不見的墻,使他和眾人隔絕,有種不同流的沈靜。

他一側眼也看到她,便向她微微一笑,又有禮地調開了目光。素瓊自進來就聽見院裏池家的丫頭說,他們池三爺是個愛說笑的人,也沒有主子架子,和誰都能調笑兩句。這一下看來,又覺得他不像他們說的。他的目光盡管和眾人聚在一處,那蒼冷的臉上卻偶爾閃過一絲離索的神情。

素瓊疑心自己臉腮紅了,慢慢把冷清的眼睛移開,怕忽然調開反而給他察覺她心裏的慌張。她才不想給他知道她是一眼就瞧中了他,所以從不肯主動去和他搭話。

然而隔了幾日,這日午飯剛過,他就走到她面前來了,說是老太太打發他來問問她們這裏想掛什麽顏色的簾子。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,是特地打發他來和她們母女說說話,讓彼此增添些了解。

於家太太忙喜喜歡歡地將他請在榻上坐,素瓊待要讓回房去,於家太太喊住她說:“也不怕什麽,論起來還是親戚,你們兄妹一起坐著說會話誰還議論不成?”扭頭又向池鏡笑,“你們老太太想得也太周到了些,這樣子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記掛著,這簾子掛不掛都不要緊。”

這幾間屋子一向空著,一應陳設還是她們母女來前才吩咐擺上的,簾子一直沒來得及掛上。

池鏡笑道:“這屋子外頭就是池塘,這幾日天氣熱起來就有蚊蟲,我們池家的蚊子也好客,見有嬸娘和素瓊妹妹兩位貴客在這裏,少不得也要來打招呼。”

於家太太笑得前仰後合。素瓊在底下杌凳上坐著,也憋不住一笑,終於舍得將眼睛放到他身上來,但仍矜持地不和他講話。

“怪道人都說你這孩子會講話。”於家太太笑完,不住打量池鏡,心裏已十分認同這個女婿了。“你父親在京城一向都好?”

“常有家書送來,信中倒是都說好。”

“你原是常年和他在京住著的,這次回來久住,想必他心裏記掛你。”

池鏡也說不清,他父親常年離群索居,就是幼時闔家都還在北京的時候,他也對家裏的人和事一貫不問。如今來信也只問候老太太,或是說些朝廷裏的風向,連燕太太和蘆笙也甚少問及,誰也不曉得他心裏頭到底惦記誰。

但他笑著點頭,因為他父親也並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,就是他這身才學,還t是他父親精挑細選地請先生教導的結果。

一時丫頭瀹了茶來,於家太太忙招呼,“快嘗嘗我們蘇州帶來的茶。”只待池鏡呷過一口,她便追著問:“好不好吃?”

池鏡笑道:“蘇杭本是產茶的地方,又是嬸娘家中帶來的,自然比我們家的要好。別看門第,說不定越是好東西,越是要近身的人才吃得到,譬如我們這些人,吃的茶大約興許還不如蘇杭尋常百姓家裏吃的好。”

於家太太還怕他吃慣了好茶嫌棄,聽如此說,忙不疊地就吩咐丫頭,“把我們家帶來的茶包一包給三爺帶回去。”

素瓊因不喜歡她娘過分殷勤,掩著手帕咳了一聲,微笑道:“娘,人家不過是客氣。”

池鏡看她一眼,又向於家太太一笑,“嬸娘放心,我從不是假客氣的人。只是白白得了嬸娘的好茶,不孝敬點什麽總是無禮。不知嬸娘這裏缺個什麽?明日我打發人送來。”

於家太太瞅一眼素瓊,道:“你們家凡事妥帖萬全,什麽也不缺。不過不能拂了你的心意,既如此,明日送一碟栗子糕來好了,我們素瓊最愛吃這個。”

池鏡點頭答應,又把素瓊看一眼。素瓊只覺血從脖子下頭往上湧著,怕湧到面上,便欲起身回房。誰知池鏡也起身告辭。她因此認定,他來這一趟,是特地來見她的。也許是他們老太太的意思,也許是他自己的想法。她禁不住往後者去想。

於家太太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來回脧一遍,笑盈盈吩咐,“素瓊,你替我送送你鏡哥哥。”

院門出去便是池塘,有一座九曲橋,兩個人在橋上一前一後地走著,都不說話。素瓊是等著池鏡來和她說,想他一定少不得要與她搭訕的,誰知都走到了對岸他仍沒開口。

她思忖片刻,立定了回頭看他一眼,“鏡哥哥,我只好就送你到這裏了,屋裏還有活計沒做完。”

池鏡向她作揖:“有勞你。你請回吧。”

素瓊很是失落,繡鞋將轉不轉的,正是踟躕之際,老遠看見兩個人由林蔭裏走出來,認出是二奶奶絡嫻領著位姑娘,那姑娘卻很面生。她有了俄延的理由,在原地站著,等她二人走近了點頭招呼,“二嫂子,你怎的逛到這頭來了?”

絡嫻不大喜歡素瓊,只淡淡微笑回禮,拉著玉漏引薦,“這是我娘家表妹,因她今日病好了,領著她拜見家人。才剛從老太太那裏出來,我想著太太她們大約在歇中覺,就領著她先在園子裏逛逛再去。玉漏,這位是於家三姑娘,素瓊表妹。”

素瓊點頭致意,玉漏則福身還禮,起身眼朝旁邊一溜,見池鏡反剪著一條胳膊,並不看人。玉漏有點疑惑,自那夜他去吩咐丫頭重新送飯未歸,後頭一連幾日都不見他再來。難道是哪裏得罪了他?思前想後想不明白,索性也不睬他。

倒是絡嫻不服氣,叉起腰來歪著腦袋瞪他,“小叔,怎麽,見著素瓊妹子,眼裏就看不見別人了?既如此,往後我們那裏你也別去,去了我也叫你二哥打你出去。”

池鏡忙打拱賠罪,口氣有點哄她的意味,“哪敢呢?你們嫂子妹妹的在說話,我何嘗敢插一句嘴?”

絡嫻把鼻子一皺,剜他一眼,“少來,不問你你還看不見我呢!”

素瓊在旁見他叔嫂玩笑間另有一種親昵,心內不自在起來,眼在他二人間脧了一脧。這二人皆沒察覺,只玉漏看在眼中,笑著和她解說:“我們三姑娘和三爺自幼就熟識。”

經她一說,絡嫻適才覺得言談之間有點不妥。可心想著素日和池鏡當著闔家的面也是如此,連家人也不曾錯怪什麽,而今反要向個外人分辨,真是沒意思。

因此只把這惱算在素瓊頭上,怪她端莊得跟個老先生似的,旁人稍微活潑些的,都給她襯成了不正經。

池鏡進而向素瓊道:“我們兩家是世交,我自幼和二嫂的大哥要好,總往他們府上去,大家常一處玩鬧。她雖自幼就和我二哥定了親,可小時候誰懂這些?誰能想到昔日常拖著兩條鼻涕蟲的小毛丫頭一長大,還真成了我二嫂了。”

正說著,絡嫻捏著袖口打他一下,“誰掉鼻涕了?!”

池鏡歪著看一眼素瓊,“你瞧,這樣子還不是個毛丫頭?叫我如何拿她當長輩敬呢?”

素瓊掩著嘴笑了。

玉漏聽他和素瓊說話這口氣有幾分客氣周到的意味,神色也不似往日那種倦淡疏離,倒有點莊重。心下明白,他對這門親事多半是持著聽之任之的態度,不見得多喜歡,但也不反對,沒有私人的情緒與喜好,所以才不放任自己私人的態度。

她反而緩了口氣,覺得還是有相當一部分勝算在。

又再說了幾句,就各自分頭走開了。玉漏仍和絡嫻往桂太太那頭逛去,回頭見池鏡走遠了,素瓊也已折返回九曲橋那頭,卻在那岸駐足回首,朝池鏡的方向看了一回,仿佛等著他回頭看她一眼似的。

玉漏想笑,“等”有什麽意思?多少女人這一身都是空等過去的?她和她們不同,“等”要麽是她拿來敷衍人的情話,要麽是她拋磚引玉的手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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